校园欺凌,是否无处可逃?

发布日期:2016年12月14日

近日,发生于中关村二小的一起校园欺凌事件,引发了舆论的广泛关注。被欺男童的家长所写的那篇《每对母子都是生死之交,我要陪他向校园霸凌说NO!》,讲述了事件的经过和孩子所受到的刺激,提出校方需要“处理、惩戒施暴的孩子”,引发了无数家长的共鸣和声援,也让“校园欺凌”这一普遍却隐秘的现象得到了广泛的讨论。



但在巨大的舆论风潮之中,中关村二小于12月13日发布《关于“学生受伤害事件”的处理进展情况》,认定该事件为“偶发事件”,尚不足以认定涉事学生构成校园“欺凌”或“暴力”。校方这一“反转”的努力引发了进一步的争议。——关于校园欺凌,我们从没有明确的标准,也一直难以找到好的解决之道。


“霸凌”与“玩闹”的分界在哪里?如何避免霸凌的发生?如何应对“霸凌”造成的创伤?书评君分别采访了心理咨询师宫雪萍和一线小学教师冷玉斌,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待、思考这一严肃的话题。


采写 | 新京报记者 张畅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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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理咨询师这样讲

应该看见孩子,而不要只看见事


宫学萍,专栏作家,心理咨询师。曾为《心理月刊》特邀策划。《中国青年报》等多家媒体特约点评专家。


新京报:孩子在学校遭遇霸凌之后,校方或者家长经常会用“小孩之间闹着玩”来解释和安慰。如何区分“玩闹”和“霸凌”之间的界线呢?

宫学萍:如果不是当事人,谁都没办法去界定。这和“约会强奸”或者“有暴力色彩的性游戏”道理类似。从个体的层面,界线就是——双方的意志是否被尊重。双方都可以喊停的,就是玩闹或游戏;一方喊停,而另一方仍然继续的,就是霸凌。这在成年人当中很容易实现,但孩子很难。


从个人的视角来看,个人的意志可以左右行为,且行为可以随时暂停,个体不会因此而受损,有“主控感”——就不算霸凌。所以霸凌如何定性,应该由当事人来决定,由第三方(家长或学校)定性是不合适的,这应该属于话语霸凌。


新京报:从霸凌实施者的角度,有哪些因素会让他们对他人实施霸凌?他从中得到了哪些心理补偿呢?

宫学萍:小孩中的冲突游戏是游戏的一种。小朋友之间的打斗游戏,是双方都投入,结束之后双方心情都好,就是游戏。抢一个玩具、一个足球,抢夺唱歌谁站第一排,这属于冲突,但也不是霸凌。校园霸凌则是:以制造对方的痛苦为快乐,毫无目的。这和矛盾、冲突本质上不一样。


实施者和受害者的共性特点就是——他们社会交往的能力有欠缺。欺负别人的人,很容易让别人害怕自己,但很难在同伴中找到归属感,他们只能在小团体中占据高高在上的位置。这种人的形成有多种家庭原因:第一,在儿时的家庭环境中有施暴者,比如家长,让他们认为:世界分为打人和挨打。在他们的意识中,为了让自己不挨打,获得安全感,就只能成为打人的人。他们缺乏解决冲突的能力。二十年前这种家庭很多。


第二,孩子在两三岁时就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,比如推积木、撕纸。在成长过程中,他要学会把自己的力量掌控在一定范围内,这是他的社会任务,也是寻找自身现实感的过程。现在有些家长,看到自己的孩子占了便宜,就假装看不见,但其实这个孩子没有学会尊重其他的小朋友,除了听家长话之外,没有学会其他相处的模式。游戏是培养孩子之间人际关系的雏形,等这个孩子长大了,到了学校之后,他们缺少规则感,依然不会处理人际关系。


新京报:一般来说,哪些人更容易成为霸凌的受害者?

宫学萍:一般和同伴不一样的人比较容易成为受害者。但我们不能把相关当因果,因为也有这类孩子不会被欺负。


受害者一般有两个特点:第一,自我保护的权力感缺失。这些孩子不认为自己有躲开痛苦的权利,不会要求对方停止,只会忍耐。第二,自我保护上效能感的缺失。所谓效能感,就是一件事在没做之前,一个人对这件事是否达成,有一个自我的估计。


为什么一个人既没有权利,又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呢?这在更早的互动关系中就已经形成了:家长会长期过度要求孩子顺从或服从,但其实孩子需要为自己说话的空间,需要有主权的感觉,比如隐私、日记、房间、身体。一般来说,一个孩子在家庭里处于什么位置,就会在社交人群中处于什么位置。


一个人反抗和自我保护的意识,是需要成功经验的积累的。如果一个孩子没有这种经验的积累,习惯了顺从,是不可能突然去反抗别人的。如何对家长说“不”是一个人基本的人格能力,但我们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都没有看中这一点。


新京报:霸凌对于实施者和受害者的心理影响分别有哪些?心理干预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效的?除此之外,家长或学校还可以怎样降低或治愈孩子的心理创伤?

宫学萍:有一点需要注意,一个孩子长大后是否会成功,是否会畏畏缩缩,这和他小时候受没受过欺凌没有直接关系,而是他内心的图谱决定的。同样,欺凌他人的孩子长大后会不会犯罪,也没有直接的因果。


如果一个孩子在成长中,出现了一个正向的因素,比如一个正义的、温柔的人出现在他周围,他的人生观会不一样。成年人的示范、指导、引领作用对孩子很重要。至于心理治疗能不能抗衡和超越他家庭的影响,是很困难的。对未成年的孩子而言,家庭因素影响更重大。


有一点需要警醒:大人会把自己对一件事的反应,以为是孩子自己的反应。有的家长看到孩子受欺负,会到学校闹,其实是觉得自己被羞辱了;或者把孩子揍一顿,认为孩子给自己添麻烦了。这是家长搞不清是孩子需要,还是自己需要。如果一个孩子在学校长期被霸凌,并且升级为很严重的事件,说明家长对这个孩子的成长是有忽略的。


有的时候家长扑上去解决这件事,但孩子内心的声音没有被听到。我们应该培养一种能力,看见孩子,而不要只看见事。其实很多时候,孩子是有自己的愿望:怎样解决这件事的。我们要去关注被欺凌的孩子真正需要什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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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校园暴力,宫学萍推荐阅读:


《小牲口》

作者:丁丁

版本: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08年1月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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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线小学教师这样讲

最理想的,是让恶的种子不致萌发


冷玉斌,兴化市第二实验小学教师,曾获“中国教育报2015年度推动读书十大人物”,著有《家庭学校:童年没有起跑线》。


新京报:在日常教学中,如何有效疏通和化解学生之间的嫉妒、不和、甚至仇恨?有哪些具体的经验可以分享?

冷玉斌:教育归根结底就是“师生关系”的经营。其中包括学生与学生的关系,教师与学生的关系,由此延伸出来的学生与家长,教师与家长,家长与家长的关系。任何一个教育教学行为,其实都牵扯这些关系,可不慎乎?


要我说“经验”的话,那就是对“师生关系”的理解,关注学生,尝试理解,以诚以善,把握发展,了解班级动态。最理想的,是在事件发生之前就能够观察到,让恶的种子不致萌发。就某校事件而言,且不提前因后果,单单将便纸篓拿起扔向同学本身,这本身有多少恶的力量驱使?这个扔篓子的同学平常在班上是什么情况?他(们)与被扔的同学之间,又是什么样的关系?对这些,本班老师此前是不是一无所知?我觉得,从来没有一个问题是纯粹孤立的,任何问题的发生都是一系列问题的总爆发。


新京报:目前,我们对于反校园霸凌的法治尚不完善,这是否可以由人治来弥补?比如,增进教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,让老师关注到每个孩子的健康和成长?在当下国内的教育环境中,是否做得到?

冷玉斌:关注每个孩子的健康成长,是最理想的状况。“爱的反面不是恨,而是冷漠”。师生关系无法良好维系的根本,不是不爱,而是冷漠。但在一个时常被撕裂的社会,教育也无法独自美好。身为老师,我只能作个体的努力,对于整体状况,并不乐观。


新京报:当下的学校教育对于考试和成绩的重视,往往高于对于孩子身心发展的重视,从教师的角度,如何平衡考试和身心发展的双重需求?

冷玉斌:该作为的不作为,教师不能承受如此之重。努力这么做的教师,也多为个体之力——其实,该平衡的难道只有孩子?这种情形,对教师也同样构成伤害。


新京报:您的《家庭学校:童年没有起跑线》一书探讨了如何让家成为最好的教育现场,可否谈谈家庭教育对于孩子习惯和观念养成的重要性?

冷玉斌:家庭教育非常重要,它并不是“霸凌”问题的核心,却是一切教育的起点。当图画书《团圆》在国外获奖,除了为作品喝彩之外,必须看到,这册书所反映的普遍问题——无处不在的留守儿童的泪与痛——在一些经济欠发达的地区,家庭已经名存实亡,还谈什么家庭教育啊。


新京报:从儿童的阅读体验来说,多读一些真善美的内容是否有助于他们对这个世界心存善念,减少暴力行为?有没有哪些合适的儿童阅读的书目推荐?

冷玉斌:这类的图画书很多,先推荐一本《喂,小蚂蚁》。某校事件或说“霸凌”现象,都是“生命”意识的淡漠,生命教育并未如人所希望的那样,在学校里得到了很好的落实与发展,所以我再推荐刘清彦著的《阅读里的生命教育》,教师、家长、孩子都可以读。


今天中午,我读到作家北村的新作《安慰书》里的一句:“我又转念,见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欺压。看哪,受欺压的流泪,且无人安慰;欺压他们的有势力,也无人安慰他们。”忽然想,这两日,在滔滔“霸凌”议论里的那几个孩子,正是这样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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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校园暴力,冷玉斌推荐阅读:


《喂,小蚂蚁》

作者: (美)菲利普·胡斯 /汉娜·胡斯 文 /(美)黛比·蒂莉 图

版本: 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

2012年8月



《阅读里的生命教育》

作者:刘清彦

版本:北京联合出版公司

2016年4月




当我们从家庭的影响、老师的关照去“处理”校园霸凌这一话题,固然触及根本,但也并非没有它的无力。——防患于未然当然理想,但当霸凌已经发生,如何处理?中关村二小事件掀起的争议、讨论和所谓的“反转”,都在证明,我们面对校园霸凌现象,缺少明确的标准和处理方法,所以往往处于含混的模糊地带,最终不了了之。


我们期待更有效、成系统的处理标准,乃至于相关的法律规定。比如在美国,学校预防和处理霸凌问题比较成体系:发现霸凌迹象上报专门的反校园霸凌组织,让专家进行评估,根据等级的不同,采取相应方法;从幼儿园起学校教育就教孩子们如何识别霸凌,如何求助;2015年美国通过反霸凌法,将惩罚权交给学校,严重时可以司法介入。也许,需要既有这样严格的界限和措施,又有能够更体贴、深入地关注到孩子们心灵的成长环境,才是“校园霸凌”的最佳处理之道。